史上最孤独戏班:自己搭台,日夜演出,一个观众都没有|潮汕物食
不足6平方米的纸影棚上,许端杰和母亲、女儿盘膝而坐,在潮剧《京城会》的录音中,操纵着吕蒙正金榜题名的光荣与梦想。他们身后悬挂着各尊帝王将相、才子佳人的木偶,随便一个组合,便是一段悲欢情仇的故事。
这是老玉香春木偶剧团在汕头鸥汀村的演出。木偶剧团,也就是潮汕俗称的纸影班。
每年春节前后,是各乡各里老爷生最集中的时候,也是少班主许端杰一年中生意最好的阶段。在这个舞台几百米外,第二代帮主许汉松带着大孙女另外开了一台戏,12岁的小女孩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。
许端杰6岁的女儿偶尔会帮奶奶换一下手,操控起来已经像模像样了。
当然名角也是有脾气的
女儿的传承让许端杰感到自豪:“如果棚下有人看她就兴奋,抢着要表演。”但通常情况下,舞台下都是空无一人的,直对着十几米外的神庙。
“现在的纸影都是做给老爷看的。”虽然没有观众的舞台会让人失落,但许端杰表演起来却是不敢怠慢,因为他相信,人在做,天在看。
纸影是一种传统木偶戏剧。因操纵木偶表演的杆是铁枝,也称铁枝戏。靠三根铁枝操纵表演,控制基本手法主要有推、拉、提、拨、抖等,根据人物行当和剧情需要表演飞天、入地、点火、射箭、骑马、张扇、划船、武打等动作。
纸影脱胎于传统的皮影表演艺术,宋代自江浙南传福建、再传至潮州。后期木偶戏班参照戏剧舞台设置,改用绣帘作幕布,再摆上小桌子等道具,偶身也改用木头削制,便成了缩小版的潮剧舞台,在清朝末年最为兴盛。
操控木偶写字,是高难度动作。
2010年在潮州市文化广场演出的纸影《西游记》|摄影:鳕鱼
旧时,戏班成员都是卖身童伶制,一卖就是八年。纸影班也一样。“这段时间,生生死死跟父母没有关系了。戏老爹很厉害,练曲时拿双筷子咬在嘴里,拿把锯子顶在肚子上,练声练气,没有学不会的,戏老爹打也会把你打到会。”许瑞杰母亲说。
著名潮剧演员姚璇秋给老玉春香班的题字
老玉香春木偶剧团的创始人许登春就是被卖入戏班的童伶,自由身之后也一直留在戏班。1950年,老戏班被取缔,在大光明戏院前,所有人戏、木偶剧团的卖身契被全部烧掉。后来潮剧团作为宣传工具被并入政府机构,而更多服务于祭祀活动的纸影,则慢慢被边缘化,直至文革开始后彻底消失。
戏神田元帅是行业保护神,去哪演出都要带着供奉
1980年初,传统的祭祀活动又被允许,纸影在乡村又有了演出空间。六十多岁的许登春重拾旧业,成立了自己的木偶剧团。
与旧时代卖身制不同的是,老玉香春剧团是以许家帮为基础、外加外援构成的帮底。“我爷爷有几个儿女,每个人都要学会,然后还分工,我爸爸对外面熟,主要负责揽收业务。工作量大了,再去请人来帮忙。”许瑞杰说。
一家人制作纸影其乐融融的场面 资料图片|许瑞杰提供
录音机的出现与普及,为剧团节省了很多演出人员。但是与现在的三两人相比,当时的演出规模还是比较大的,“现在基本都是表演折子戏,甚至唱段,出场角色不多。我爷爷那个时候做的都是大戏,四五人负责控制木偶,一个人负责放唱片和卷放幕布,一个人负责做饭,差不多近十人了。”
纸影班都是这样,到哪里演出都带着全部家当。
图为2003年在澄海某乡演出的纸影班|摄影 鳕鱼
纸影班最兴盛的时期却是在2000年前后,手机的出现为通讯带来方便,“之前虽然有这个需求,但通讯不发达,一些乡村想请纸影班都不知道去哪里请。当时我曾经去过一些山里村落揽收生意,名片一拿出来,老辈人一看很高兴,说这剧团我知道,你爷爷曾经来这里演出。”
2010年在潮州市文化广场演出的纸影《西游记》|摄影:鳕鱼
印象中,老玉香春最轰动的演出是在澄海樟林,观众多达四五百人:“台下黑压压的都是人头,观众懂戏,哪个动作做得不好就会被发现。他们看得认真,我们表演也更投入。”
2010年春节在潮州市文化广场演出的纸影《西游记》,
吸引了很多小观众|摄影:鳕鱼
2010年之后,纸影班开始走下坡路。娱乐大爆炸,纸影没人看了。同时工价变贵了,演出酬劳却提不起来,“我开始出来做的时候,一天才2元钱,现在雇一个人要两百多。两天两夜的演出才一千来块钱,雇多一人就没得赚了。”许瑞杰母亲说。
更重要的是,经济发展了,门路一多,很多纸影班不想再过这种跑江湖的艰苦生活,纷纷解散转行。
现在农村的纸影演出,有人看就不错了|摄影:鳕鱼
作为戏班的孩子,许瑞杰也在三四岁的时候就跟着父母出来“跑江湖”。老玉香春木偶剧团第二代传人分家之后,各起炉灶,许瑞杰的父亲许汉松学会了木偶制作,并将它传给儿子。
学会让木偶站稳半小时就够了,但学会控制就难了
在当下,纸影班的生存并不容易,竞争激烈。以前很多都是乡里慕名来邀请的,现在都是要熟知哪个村什么时候老爷生,班主自己过去谈。以前纸影棚都是乡里提前搭好的,现在都要自己提前过去搭台。
有谁知道木偶的寂寞
“现在整个潮汕地区大约剩几十个纸影戏班吧,但专业做木偶的不多,汕头就我一个。每年大概有一百多天出去演出,剩下的时间就是在家制作木偶了。” 许瑞杰说。
纸影制作集合了潮汕的传统工艺、美术、潮绣等,手工之外,还需要有深厚的戏曲文化底蕴,许瑞杰家里就有不少藏书,关于木偶、服饰、历史等等,“做这些都要去了解,不然遇到内行人就闹笑话了。”
一尊木偶基本由三部分构成,身体、头部和脚手,各部分又分化为各种小程序,非常繁琐,也非常精致。一身木偶要做好几天。
木偶的身体材料使用的是刺桐木。取材后先晒干,取出身体造型后再拿去淋雨(因为雨带酸性,去掉木头里的涩汁以让木头轻一点),而后再晒干,掏空木头成一个壳状,一切都是为了让木偶身体重量轻一点容易操纵。
轻不是身体部分的核心,而是背后的中筷。“铁枝木偶的中筷是整个木偶的中枢神经,包括立、坐、行、跑、跪、点头等等,都需要靠这个中筷来控制,中筷一取掉,整个木偶就瘫倒了。” 许瑞杰说。
所以,安插中筷的固定铁皮,要不偏不移,稍微误差,都会影响到木偶的控制。
这只是技术方面的控制,从艺术方面,单纯走一项,小公子要走得疯癫、老丑要走出沧桑感、小姐要走出闺门范,大步、小步、碎步,都是靠这中筷来推。需要艺人对角色和剧情的领悟来表现。
木偶的躯干固定,但手脚用的是活动铁片构成,可以做一些关节活动。手脚上的肌肉是用香古(做香材料)调黏包裹再上色的。脚的部分穿上木靴,手指则是用铁丝包上报纸后再上色、塑造型,再在两边手臂上安上左右控制筷,“光是一只手的就要十几道工序。”
木偶头部用香古在石膏模上塑出的造型,然后再在粗坯上上色、开目、画嘴唇,再根据角色性别年龄不同栽上胡须等等。
以上只是木偶的身体基础,但让木偶拥有灵魂、栩栩如生的,则是更花功夫的外部“装饰”
戏剧是程式化的表现方式,以脸谱最为直观,“白面一出来就知道是奸臣,红面一出来就知道是忠臣。” 脸谱的变化十分复杂,生、旦分文武,丑角的表现方式也各自不同。
与京剧相比,潮剧的脸谱相对少一点,但在一些特定造型上更加讲究细节。比如孟良、焦赞,在京剧舞台上的脸谱只是普通花脸,但在潮剧里,孟良脸上画的是火葫芦、焦赞画的是芭蕉叶。因为火葫芦是孟良的独门法宝,而焦赞则是在芭蕉山落草为寇的。
这些漂亮的头饰都需要一针一线手工穿成的。木偶的头饰五花八门,从角色来分,一个珠头冠,是小姐还是夫人还是安人,装饰的是蝴蝶还是牡丹,都有细致区分;在环境上,安人和夫人在家的素装跟外出的盛装在表现形式上也要区别。
而在宫廷戏中,后宫娘娘头饰上都歇有凤凰,但如果仔细区分,你会发现东宫夫人头上穿的是正凤,而西宫夫人必须是斜凤……这些细致的区分,据说是来自朱元璋的规定,当时,一个女人从未婚到婚姻到几岁,都有严格的区别,不能乱穿。
生旦净末丑等行当的帽子各有区别,不同的帽子有不同的名字和用法。帽分为盔、冠、巾,盔是硬的,冠是半包的意思,巾是可以叠起的,每一种又分为很多种。比如巾又分为公子巾、风流巾、秀才巾不等,非常复杂,但现在舞台上很多都简化了。
福禄寿三星,注意他们的帽子
一件戏服,实际上就是一个潮绣作品。许瑞杰自己设计了图案之后,在外面雇人刺绣后再收回来裁剪、缝制成衣服。
一针一线,都一丝不苟地车、缝
文官穿飞禽,武将着走兽,这只是基础认识,戏服的分类更加庞杂,单是旦一项,就分为青衣(乌衫)、闺门(小姐)、彩旦(婢女),老旦(老妇)等等。
潮剧中,最有特色的是衫裙旦,即是上面着衣服、下面穿裙子,在潮剧里,这个造型就是表现那些不正经的女人,比如潘金莲、金章婆。但在梨园戏、蒲仙戏里面,《陈三五娘》穿的就是这种衫裙,而在潮剧里,五娘穿的是带有水袖的闺门旦扮相。
“纸影的服饰传统细节会比潮剧保存得更多一点,但现在观众去看戏,最多就是听听唱功演技,对于这些细节就没有那么在意了。”
许瑞杰曾经受邀去汕大开纸影讲座,并加入汕大智库